“选胜园林兴未阑,拿舟飞出小溪湾。” 每当默念宋人吴沆的这两句诗,总觉自己也乘上那叶扁舟,悄然挣脱尘世烦扰,朝着三清山的方向悠悠漂去。初识这座山的神韵,是在他的另一句咏叹里:“光摇一碧回环水,翠挹三清远近山。” 诗中的水,是灵动的,碧波随船桨轻漾,如宣纸上晕开的淡墨,漫出几分温润;诗中的山,是柔美的,远近错落的翠绿被风拥入怀中,化作朦胧笔触,轻轻晕染在天地间。
中式山水的精髓,从不在笔墨的满溢。恰似水墨长卷总要留几分空白,容云雾栖居,任清风穿行。三清山便恰好生长在这份留白之中,每一寸山石、每一缕流云,都自成一句耐人寻味的诗。“云雾的家乡,松石的画廊”“奇中出奇,秀中藏秀”,世人的赞誉,恰如其分地道出了它的气质。
这座横亘于江西上饶德兴与玉山之间的仙山,229 平方公里的疆域里,竟藏着 “泰山之雄伟、华山之险峻、衡山之烟云、庐山之飞瀑” 的万千气象。即便身负世界自然遗产、世界地质公园、国家 5A 级景区的三重荣光,它依旧以最本真的模样,静候着每一位登山者的脚步,盼人望遍山山水水,看尽路远迢迢。
我曾久久好奇,是什么样的景致,能让诗人吟出 “似惜雨晴天恰好,真忘名利日长闲” 的淡然。直到望见云雾缠绕的三峰,才豁然开朗。那是玉京、玉虚、玉华三峰,因形似道教三清尊神列坐山巅而得名。主峰玉京峰海拔 1819.6 米,身为江西第五高峰,却总半隐在云中,透着几分庄严与清远。此刻才懂,美国自然文学作家约翰・缪尔为何说群山的魅力超越常理,不可解释,难以捉摸,一如我们的人生。
1636 年的深秋,徐霞客曾伫立在东津桥上,在《江右游日记》中留下 “一名大岭,曰三清山” 的记载。只因当时水势湍急、道路险阻,这位足迹遍布天下的旅行家终究未能踏足山中。那时的三清山,还藏在 “深闺” 之中:无栈道可依,无游人相伴,唯有峰峦在云雾中沉默,古松在悬崖间倔强生长。霞客的遗憾,反倒为三清山的诗意添了层岁月的厚度,像一首未写完的诗,留白处更显悠长。
如今再登三清山,西海岸三千余米的悬空栈道已蜿蜒山腰。抬头可见 “巨蟒出山” 昂首破雾,“东方女神” 静立云端,“观音赏曲” 似在凝神倾听山间清音。128 米高的巨蟒峰,腰部最窄处不足七米,斑斓纹理宛如蟒鳞,云雾漫过时,恍若吐出紫气;女神峰端坐天际,相传本是山下采药女,为救乡亲触怒天帝化作石像,千百年来默默凝望人间;梯云岭上的石影,恰似琵琶和尚正以乐声诉说世事。徐霞客当年错过的景致,如今已成为亿万人心中的绝景,时光的温柔,替他补上了那段缺憾。
最动人心魄的,当属三清山的云雾。它们像随性的诗人,时而舒展如纱,将山峰裹得若隐若现;时而凝重如墨,让整座山浸在朦胧意境里。看云涛翻滚着漫过山谷,听松涛阵阵掠过耳畔,便读懂了苏轼 “揽胜遍五岳,绝景在三清” 的赞叹。在这里,每块石头都藏着故事,每缕云雾都能化作诗句,难怪秦牧会说它是 “云雾的家乡,松石的画廊”。
三清山的诗意,早已刻进十四亿年的地质变迁里。谁能想到,如今奇峰林立的模样,曾三度沉入海底?两次在深海中沉睡五六亿年,火山喷发、造山运动与喜马拉雅造山运动的抬升,让花岗岩体裸露,再经亿万年风化崩解,才塑造出今日的峰丛石壁。“万笏朝天” 如朝臣肃立,“三龙出海” 似巨龙凌空,“老道拜月” 自带仙风道骨。它东险西峻、北秀南绝,集奇峰怪石、云海雾涛、飞瀑流泉于一体,也因此被联合国专家誉为 “西太平洋边缘最美的花岗岩”。
而三清山的诗意,更藏在生命的韧性之中。作为全球重要的 “生物避难所”,第四纪冰川期的严寒吞噬了无数植物,它却凭借复杂地貌,护住了白豆杉、天女花等珍稀物种。每到仲夏,漫山杜鹃花次第绽放,绚烂得仿佛燃烧的火焰,为山石增添了灵动生机。
若说自然景观是三清山的 “诗骨”,人文底蕴便是它的 “诗魂”。三清山又名 “少华山”,自古便是道教圣地。晋代葛洪与李尚书在此修炼,唐宋年间老子宫观、葛仙观渐次兴起,元代全真、正一道派在此同祀同修,连山中地名都染上了仙气。宋乾道六年(1170 年),王霖始建三清宫;明景泰年间,王祜重修扩建,殿宇、石雕、塔亭自此遍布山间。这座依山而筑的宫观,以龟石为基,四象环绕,八卦布列,俨然一座天然的道教文化博物馆。晨钟暮鼓间,“常有观其徼,常无观其妙” 的道学奥义,早已融入山水肌理。
在这片土地上,朱熹曾于怀玉书院讲学,让儒道文化在山间交融;畲家歌谣、闽南风情与红色记忆,也都在此留下印记。三清山的诗意,也因这些人文痕迹有了更鲜活的注脚。
下山时,又想起吴沆 “松筠不锁神仙境,携得烟霞满袖还” 的诗句。其实哪里有什么 “神仙境”?不过是三清山以山石为纸、云雾为墨、松涛为韵,为我们造了个安放心灵的所在。它像一块无字碑,不必刻下豪言壮语,却让每个来过的人,都能在心底读出属于自己的诗。
如今的三清山,早已不是徐霞客眼中那座 “遥不可及” 的大岭,成了 “江西风景独好” 的生动注脚。但它未曾改变的,仍是那份留白的诗意。钱钟书在《谈艺录》中说:“夫言情写景,贵有余不尽。然所谓有余不尽,如万绿丛中之着点红,作者举一隅而读者以三隅反。见点红而知嫣红姹紫正无限在。” 山水的留白,正在于这份余韵悠长,让人离去后仍时时惦念 —— 那片云海是否依旧翻涌?那株古松是否依然苍劲?那位 “女神”,是否还在凝望人间?
或许,这才是三清山最动人的地方。它用满山风光,写下了一首永远读不完的诗。而我们这些寻诗的人,不过是在它的留白里,找到了自己的诗与远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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